<文化旅遊>:遙遠的梭羅河

#46客至(2025年7-8月號第46期)

文:王崢(美國加州藝術學院碩士畢業生)

五月的一個上午,我第二次離開新加坡精神健康中心,決定開始一場穿越遠東的旅行。我的心理醫生蔡博士告訴我:「如果你出走的時候,並非徹底離開,而是為了有一天還可以回來,那麼便不算徹底的逃避。」

我從曼谷轉機,抵達中國的東南門戶,再搭綠皮火車,完成了這個國家時間跨度第二長的火車旅行。終點是邊疆之城──烏魯木齊,再從那裏飛回武漢。我無法接受陸地旅行所帶來的不確定性,那種旅客下車抽煙的懶散和凌亂,讓我必須保障回歸的效率。

車廂搖晃的節奏中,我錯過不少大站。柳園南站只是個小站,列車員不允許乘客下車散步。我卻像蘇武一般揮舞著手中的相機,下車走了一個小圈。一位年長的北美華人也出來踱步,說他當年去了華盛頓,而他同學則來到這裏,一待就是幾十年,「負責衛星方面的科研。」我們站在荒原邊緣,大漠沉默。對面成線的車流穿越羅布泊的邊緣,車燈伴隨風聲將黑暗洞穿——柳園,果然一棵柳樹都沒有。

我在失眠中抵達烏魯木齊。列車員快熬到頭一般,拍著門縫說:「別睡了,終點站快到了,準備一下。」天色比預想中亮得更早,魚肚白的天空混著楊絮般的薄雲。

天際線上,玻璃幕牆的高樓排列成行,使人不得不關上車窗,抵擋反射的刺眼陽光。道路上,橄欖樹細密的圓葉隨車流飄散,遠離了盛開鬱金香的綠化帶。幾位警察將警棍當作枕頭,靠在桌上休息,不時醒來掃視四周。也許是早上的緣故,人們看起來比車站時更加興奮。

我是在青旅外的躺椅上遇到蘇婷的。她的長相讓我一眼認出是吐火羅人的後代,手中的啤酒則證明了她是本地人──烏蘇白啤。「我是蘇婷,阿克蘇人。」「你說塔里木河我就知道了。」她的漢語很好,但略帶新疆口音的腔調會吞掉「阿」和「克」的原音,聽起來像在吹口哨。

我說:「我離這八千公里,從廣州坐了四十七個小時火車來的。」「所以你是廣州人?」「不,我在新加坡。」她說自己之前學幼兒教育,在雙語幼兒園工作過,但現在於足浴店做前台,如同牛馬。我說:「聽說新疆的牛馬在草原上比其他地方更自由。」

我倆都穿著純黑色的衣服,如同兩塊折疊的太陽能板,吸收著十點下山的陽光。我拿起吉他,彈了一首南洋民歌《美麗的梭羅河》。她笑著說:「剛才那個吉他的調好像不太對。」我說:「第一弦太低,第六弦太高了。」

她點點頭,說自己在阿克蘇彈過鋼琴,並伸出手來,指甲塗著閃爍金粉的甲油,指縫間夾著一根「雲煙」,右手托著腦袋。她問:「你也要抽煙嗎?」

過了一會,她突然問:「你要不帶我去新加坡吧?」我沒作聲,只看著煙頭順著台階滾落地面。她說:「嘿,我去不了的,反正我也沒護照。」

飛機起飛那天,她沒有出現,只傳來一條訊息:「明天回阿克蘇上班了,真想和你一樣每天在外面。」我回了一個「太陽」的表情。新加坡的手機號碼收到了第二天預約的簡訊。蔡博士問我:「旅行讓你感覺好一些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