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言之有物>:新文學運動與「文以載道」(下)

文:賴志成博士(香港教育大學中國語言學系講師)

上期提及五四運動的大旗手陳獨秀於1915年起,提出五四新文學觀,而另一位五四運動領袖胡適於1917年撰寫了<文學改良芻議>,講述新文學觀念的「八個主張」。次年4月,他又再撰寫了<建設的文學革命論>,裏面亦提及到「八不主義」:

不作言之無物的文字;不作無病呻吟的文字;

不作不合文法的文字;不摹仿古人;

不用套語爛調;不用典;

不重對偶:——文須廢駢,詩須廢律;

不避俗話俗字。

「反載道始,以載道終」

陳獨秀認為韓愈雖是「變八代之法。開宋元之先,自是文界豪傑之士」[1],但他卻「誤於『文以載道』之謬見」。陳獨秀指出「文學本非為載道而設,而自昌黎以訖曾國藩所謂載道之文,不過抄襲孔孟以來極膚淺空泛之門面語而已。余常謂唐宋八大家之所謂『文以載道』,直與八股家之所謂『代聖賢立言』,同一鼻孔出氣」[2]。批判傳統的「文以載道」文學觀念,「文」不但是宣傳「道」的手段和工具,還成了「道」的奴婢。一時之間,新文學領袖們都把「文以載道」觀作為他們批判的對象。這時,劉半農也加入了戰團,但他與胡適和陳獨秀並不一樣,胡適、陳獨秀主要是批判「文」與「道」的關係,而劉半農卻是拆解了「文」與「道」的關係。劉半農說:「道是道,文是文。二者萬難並作一談。」[3]如果將文人「生吞活剝孔孟之言」[4]「堆砌之於紙上」[5]看作「文」,「則『文』之一字,何妨付諸消滅」[6]。他認為,被「奉為神聖無上之五經之一之詩經」也沒有一首「足當『文』之名者」,所以,「其立說之不通,實不攻自破」[7]。劉半農提出的文道分離說,將傳統中載「道」之「文」排除在真正的「文學」之外,還原中國文學的真正價值。

新文學運動對「文以載道」的舊文學觀念提出了猛烈的批判,但同時也把自己帶進了「文道」的關係之中——它打破了舊的文學觀念「文以載道」,卻不知不覺地建立起新的「文以載道」。雖然胡適在提出的文學改良主張第一條就是要「言之有物」,同時他還特別說明,這裏的「物」「非古人所謂『文以載道』之說也」。他所說的「物」是情感和思想,也就是古人所說的「質」[8]。無可否認這種新的「文」與「道」是分別被賦予了新內涵,但實質上新文學仍存在著「文」與「道」的共生依存關係,甚至新文學宣導者們也沒有否認這種新的「文」、「道」關係。1917年4月,陳獨秀在給讀者曾毅的回信中說:「尊意謂道即理即物,亦即思想之內容,此蓋『道』字之廣義的解釋,僕所極以為然者也。惟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『道』,實謂天經地義神聖不可非議之孔道,故文章家必依附六經以自矜重,此『道』字之狹義的解釋,其流弊去八股家之所謂代聖賢立言也不遠矣。『言之有物』一語,其流弊雖視『文以載道』之說為輕,然不善解之,學者亦易於執其遺月,失文學之本義也。」[9]這段表達了所謂的「言之有物」,其實也是「文以載道」的一種表現,有著相同的邏輯,文學還是作為了「物」的工具和手段。

司馬長風認為新文學運動「反載道始,以載道終」[10],他說:「自文學革命開始,以及新文學誕生初期,那些披荊斬棘的先驅作家們,都一致的反對『文以載道』的古文傳統。這本來非常正確,可是在發展途上,轉了幾個圈子,多數人又都莫名其妙的成為載道派的孝子賢孫了。這一演變過程既離奇又滑稽,同時是新文學誤入歧途,至今難返的重大關鍵。」[11]新文學運動是一場以「啟蒙」與「救亡」為目的的群眾運動,其功利性極強,其文學創作的主要目的也是如此,所以雖然運動的宣導者們在很多時候都表達要和傳統切割,但運動的「目的性」和「功利性」卻和中國傳統文學的「經世致用」和「文以載道」觀念是有一種承先啟後的關係。


[1]陳獨秀:〈文學革命論〉,載《陳獨秀文集》第一卷(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3年),頁260至261。

[2]同上。

[3]劉半農:〈我之文學改良觀〉,載《文學運動史料選》第1卷(上海:上海教育出版社,1979年),頁33。

[4]同上。

[5]同上。

[6]同上。

[7]同上。

[8]胡適:〈文學改良芻議〉,載《胡適文集》第3卷(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98年),頁18。

[9]陳獨秀:〈答曾毅書(文學革命)〉,載《獨秀文存》(合肥:安徽人民出版社,1987年),頁681。

[10]司馬長風:《中國新文學史》(上卷)(香港: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,1980年),頁4。

[11]同上。

胡適
胡適
劉半農
劉半農
司馬長風
司馬長風